秦王政二年，一月十二，下市。

咸阳宫前，长长阶梯下，一尊硕大的方形巨鼎升起了袅袅青烟，烟柱直冲霄汉，整个咸阳城的人都能看见。焚烧香料后的馥郁香气不知道飘出去了多远。

九鼎早于周显王时便已没于泗水，这一尊鼎是昭襄王当年仿造九鼎中的雍州之鼎铸造的，立于秦王宫的主殿咸阳宫前。

每逢国家大事，便会点燃其中的香料。既是禀明神明，又是告慰秦国先祖，也是让百姓共同见证这一时刻。

周朝分崩离析后，按照孔子所言，已经是礼崩乐坏的年代。但是在商鞅看来，这崩坏掉的仅仅是媚礼、俗礼，一些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的。

随着这青烟升起。

咚！

一声沉闷的鼓声于城南校场中响起，接着便是阵阵极有节奏的鼓声，声声震耳，宛若天上雷霆。随着鼓声响起，秦王宫内黄钟大吕也一齐响起。

中有言：闻鼓声而进，闻金身而退。

这阵阵鼓声便是证明，此战大捷！

秦王政身着玄色华服，带着满朝文武，已经在城西渭水渡口等候着了。

“你信不信麃公那老小子回来，能把剩下那只眼都给乐瞎了！”蒙骜双手交叉着塞进了宽大的衣袖中，朝着身边的王齮道。

“信！”王齮撇了撇嘴，说道。

他也是同样的姿势……也不对，比起蒙骜来说，好像更为不堪，双腿抖糠似的晃动着。那下裳远看上去就像是一片不停被海水冲刷的海带，飘啊、摇啊。

这两人哪像是大秦的将军，倒更是像街头唠嗑的两个老混混。

两人身后，王翦和蒙武双眼观天，站得溜直，一副不认识这两人的样子。

王翦轻轻推了推蒙武，没说话，意思很清楚。

我叔父真丢人啊！

蒙武晃了晃头，也没说话。意思同样很清楚。

我大公真丢人啊！

他俩只庆幸一件事，还好没把自己的儿子——王贲和蒙恬带出来。

要不然那哥俩肯定学坏！

想着自己的儿子将来若是变成这一幕，二人相视一眼，给了彼此一个安慰的眼神。

“信梁，乃公……是不是老眼昏花了？”

蒙武突然磕磕巴巴地说道，这信梁是王齮的字。

“尔公也觉得自己老眼昏花了……”

王齮也磕磕巴巴地说道。

蒙武和王翦闻言，没管这两个互相占便宜，一口一个我是你爸爸的老人。齐刷刷往前看去。

这一眼，两人也愣住了。

不是说大胜吗？

不是说没有死多少人吗？

怎么成了这个样子？

你说这是大败，被人杀了个丢盔弃甲我都信。

毕竟这不远处缓缓行来的军队，实在是太过狼狈了。

所有人身上都满是污垢，连甲胄都没有系好，胡乱地搭在身上。

那一张张脸，黑的只看得见两只滴溜溜的眼珠子……其中大多数人脸上甚至被鲜血糊满了。

一个个有气无力的，走一步都得喘三下。

戎车上的麃公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，左歪右斜，好像随时都会被甩下车去。

正当人揪着心，以为他下一秒就会摔下去时，这老不修的猛地又往另一边倒去。

嘿，就是不摔。

这哪是大胜而归的模样。倒更像是吃了败仗，被人从魏国硬生生给追杀了回来。

“这一仗，好像没有那么顺利啊！”蒙武说道。

“是啊是啊！”王齮点头应道。

“想想也是，仅率八万人，连拔两城，肯定是凶险万分！”蒙武说道。

“是啊是啊！”王齮又点了点头。

“唉，麃公一把年纪了，打了一辈子仗，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。居然连修整的时间都没有，就算上一次被韩国小崽子啃了一只眼去，归来时也是何等威武？”蒙武说道。

“是啊是啊！”王齮一个劲的点头。

“都老了啊！”蒙武叹到。

“是啊是啊！”王齮依旧点头。

……

后头的两个小将，直接无视了前头这俩活宝，相视一眼，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疑惑。

他们不比蒙武和王齮。年轻气盛，目力极好，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不对劲。

那最前头的那个大高个，那甲胄只披了半边，走路一瘸一拐的那个。能不能装的像一点？你刚过来的时候瘸的是左脚，现在怎么又变成右脚了？

还有那个，包上了一条胳膊装残的！你说说你，胳膊都断了，笑得这么开心干嘛？

对了，还有这满脸血……掌心还流血呢！就算是割破了手，想弄自己满脸血，装成重伤的样子，但你起码也得把手包扎一下啊！血都滴下来了！

还有身上的泥，你们是不是得等它干了再过来？这水淋淋的，甲胄都还在往下滴水，明显就是刚沾上的。

太假！

“你说……”王翦轻轻推了推蒙武，刚想问这闹的是哪一出，便见蒙武朝着自己使了一个眼色。

王翦会意，连忙噤声，朝着蒙武眨了眨眼。

什么意思。

蒙武朝着嬴政的方向努了努嘴。

你看看王。

王翦看去，只见嬴政那张脸已经是漆黑一片——明显是气的。

这种情况，谁敢再说话。

开开心心出来迎凯旋而归的军伍，结果看到了一群残兵败将？

这算什么？

场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诡异。

他们想到了一件事，那前几日在咸阳城中疯传的流言蜚语……王与喜似是私交甚好，再加上今日这一幕，天子只怕是要怒啊！

“走，回朝！谁都不许再留。老将军想必不想让人见到这一幕！等老将军修整好，孤在咸阳宫设宴，以祝凯旋！”

嬴政沉声道，扭头便走。

见着王这模样，所有人也没有再多言。

毕竟有礼，一个戎马半生的老将，怎会愿意让人看见自己这狼狈的一幕？

麃公愿意！

他太愿意了！

弄出这一幕，甚至把自己的名声都给搭进去了，不就是想把这件事闹大，让儒生无言吗？

怎么一个个都走了？

“他们怎么走了？”麃公脸一垮。

若不是时间地点不允许，麃公只想大喊：回来！你们回来！